何以是温州
来源:人民法院报
记者:高倩倩
编 者 按
2023年是中国改革开放45周年。作为改革开放之初全国首批14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,45年间,浙江温州以敢为天下先之胆识,开创了一个个“全国第一”,创造了“温州模式”,成为中国改革开放前沿地、民营经济发祥地。
市场经济先发,法治必然先行。45年间,温州法院以“先行者”“探路者”的姿态, 坚持能动司法理念,敢动、想动、善动,答好司法之问、人民之问、时代之问,为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保驾护航。
以共享法庭挺进一线解纷,以信用修复助力企业重生,以数据资源法庭保障数字经济安全,《人民法院报》报7月23日推出特稿,回顾温州法院在经济社会发展重要节点,跳出“舒适区”、勇蹚“深水区”、敢闯“无人区”的生动实践,窥见其在改革开放45年间的能动足迹,剖析温州在法治领域先行先试的精神密码。
从温州市区出发,沿瓯江溯流而上,一个小时左右便到了永嘉县桥头镇。这是一个被称为“中国纽扣之都”的小镇,产品畅销全球。
机场大道618号,看上去很不起眼,也少有人往来,站在宽敞的院落门前,找不到任何标识,棕榈树后的围栏上只剩“江南”二字。
中国(温州)数据智能与安全服务创新园,23.7万平方米的核心区,入驻了60多家数据生态企业,一年间已交易数据产品3760单。
温州的故事,就从这三个地方讲起。
如何往前端多走几步?
“中国桥头钮扣城”三楼,桥头纽扣商会办公室,一场角力正在上演。
“4.6万,还有利息,都拖多久了,老周你到底还打不打算给?”
“老陈,你自己说说,你卖给我的纽扣是不是有问题,现在我的客户都找我退货!”
纽扣生产商老陈和纽扣销售商老周在一块屏幕里吵得不可开交。
屏幕前,桥头商会共享法庭庭务主任金爱珍拿出鉴定机构给出的结论:“老陈,你看,镀层厚度不够,不符合国家相关标准,纽扣表面氧化,你确实理亏啊!”
剑拔弩张间,一纸鉴定的说服力有些微弱,急需救场。
“这样吧,邀请几个从事纽扣电镀和生产销售的资深会员,到纽扣存放现场看看!”屏幕里,永嘉县人民法院桥头人民法庭法官戴本顺开了腔。
存放环境没有问题,一部分纽扣符合标准,戴本顺心里有了底儿,“扣除问题纽扣外,老周要支付老陈货款及逾期付款利息损失,老陈要支付因问题纽扣而造成老周的经济损失”。双方都无异议,矛盾就此化解。
“共享法庭确实好!商户不用出纽扣市场,甚至不用离开自己的摊位,就把矛盾解决了。”金爱珍常常在这里的各行业商会充当着“灭火器”的角色,商户们都叫她“金姐”。
共享法庭是什么?为什么要在商会设共享法庭?金爱珍说,这要从“纽扣”说起。
改革开放前,永嘉贫穷落后。1978年,桥头镇几个农民从外地得到一袋纽扣,摆摊试销,没承想,生意异常红火,引得越来越多的人也摆出纽扣地摊,2家、42家、68家……
地摊上的纽扣生意解开了发展难题。1983年,中国第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——桥头纽扣专业市场,在这里诞生。桥头逐步成为全国闻名的纽扣交易中心。
“如今,我们年生产纽扣约500亿颗、品类超1万种,产品远销30多个国家和地区,占全国市场份额超过50%。”金爱珍掩不住骄傲。
生意越做越大,管理亟待规范。1996年9月23日,桥头纽扣商会应运而生。在商言商,有交易就会有摩擦,商会实现了内行人管内行事,起初确实可以化解大部分纠纷。
“但近些年,大家的法律意识越来越强,有些法律规定商会确实不懂,说起来,会员也不服。”桥头纽扣商会会长叶振宇说。
“有些调解技巧、方式方法得向法官请教,我肯定没人家专业。”金爱珍补充道。
永嘉法院的法官们也敏锐地意识到,随着纽扣花样越来越多、市场逐渐转向网络等多种贸易方式,纽扣纠纷的隐患在悄然增加。
案件增量一点点起来,法官们坐不住了,“要往前端多走几步”。
多走的几步该怎么走?
2021年,浙江省全面加强共享法庭建设,不增编、不建房,仅靠一根网线和一块屏幕,就串联起矛盾纠纷调解中心、调解员、网格员等多种调解资源,构建起破解基层治理难题的“朋友圈”。
借力这场东风,温州法院人有了自己的盘算:“温州人爱做生意,商业纠纷是法院最常见的案件类型之一,先把目光瞄准商会、行业协会、市场等商人聚集的地方。”
在纽扣、拉链产业集中的桥头特设商会共享法庭;
在鞋企众多的瓯北特设鞋革行业协会共享法庭;
在旅游产业较为丰富的楠溪江流域特设民宿行业共享法庭……
共享法庭将法院定分止争的作用和商会、行业协会化解行业领域纠纷的优势相结合,以法律法规为主、行业性规范为辅,双管齐下,充分解决商人们的疑惑及顾虑,很多纠纷在诉前被化解。
“看似不是法院的事,但你不管,后续这些纠纷都会进到法院,还是你的事儿!”从坐等上门到挺进一线,大胆跳出“舒适区”,永嘉法院院长郑国栋觉得这次“动”得对。
“温州已经有39个人民法庭,为何还要建共享法庭?”面对记者的提问,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常务副院长谢作幸说:“人民法庭服务基层半径偏大,共享法庭是架构在数字空间、虚拟在群众身边的‘人民法庭’,是基层治理的精准支点和有效抓手。它不仅打破了人民法庭提供司法服务的时空限制,还为其参与基层社会治理提供了平台。”
如今,共享法庭已在温州精准对接矛盾多发地。除了商会,警务站、金融机构、拆迁区……纠纷在哪里多发,共享法庭就建在哪里。全市目前已设置共享法庭4007个,源头化解纠纷2.51万起。
丢失的信用如何找回来?
“企业是重整了,但不良信用记录仍在,银行拒绝给我们贷款。”
“原企业纳税信用级别过低,让我们都没资格参加招投标。”
“还有在其他法院的被执行记录,这些都影响正常经营啊!”
作为温州当时最大的建筑企业,中城建设集团申请破产案曾轰动一时。2015年,温州市瓯海区人民法院裁定批准中城建设集团重整计划。
被认为有重整价值的破产企业,一般具有宝贵的资质,或是破产重整后经战略投资仍能产生较大的经济效益。但接手后竟遇到这么多困扰,是新投资人温州城建集团没想到的。
因为破产重整后,企业的组织机构代码不会变更,所以中城建设集团在银行、税务、工商等部门的不良信用记录并没有因重整而消除。
中国人民银行温州市中心支行征信管理科相关负责人向记者介绍,人行征信系统是客观记录的过程,商业银行上报,人行做记录,并不是人行不让删、不让改,“信用是一个财富,是靠企业自身来堆积的”。
温州中院与人行反复沟通,最终达成共识:以大事记形式在重整企业信用记录中加入“×月×日经法院重整成功”的说明,来隔断现在的企业与之前失信记录的关联。
除了人行征信记录的黑名单,还有法院系统内的失信被执行人名单需要除名。就算是本系统内,协调起来也有一定困难。承办法官郑拓说:“大型企业多半在全国范围内都会开展业务,如果说从温州地区法院系统的黑名单除名还不算难事,那与外地法院沟通起来,时间和金钱成本就上去了。”
几经周折,中城建设集团的大部分被执行记录被做屏蔽处理。一番苦功夫终换来“新”中城的重生。
发展中的阵痛并非偶发,重整企业的信用修复是温州法院必须面临的一个课题。
改革开放后,温州民营经济快速发展,积累起丰厚的民间资本。在此期间,一些深层次问题逐渐显现。
“浙江温州,浙江温州,江南皮革厂倒闭了!”这首在21世纪初期被戏谑传唱的街头口水歌,正是当时温州经济的真实缩影。
2008年,国际金融危机爆发。2010年后,货币政策转向紧缩,银行贷款随之收紧、加息,商人们开始转向民间借贷。一时间,温州市区各个繁华地段,担保公司、典当行和投资服务公司遍地开花。2011年,温州爆发民间金融危机。
位于机场大道618号的江南皮革厂倒闭了,老板跑路了,后来陆陆续续又有90多名企业老板跑路。据统计,仅2011年10月下旬至11月上旬,民间借贷类纠纷立案数就累计高达1000多起。
温州改革开放以来苦心经营、广受赞誉的“信用大厦”面临考验。
沉疴下猛药。温州市委、市政府考虑运用法治手段化解这场危机,重整有希望的龙头企业,清算没有发展前景的“僵尸企业”。政府大力支持和推动法院的破产审判工作,破产案件数量逐渐上升。
重整,让这些企业有了活路。但要活下去,还有很多新问题。
在国务院2013年颁布的《征信业管理条例》中,未就有关破产重整后企业信用修复问题作出明确规定,信用修复工作缺乏上位法的支持,各有关机构在针对民营企业的信用管理体系中,也并没有为其重整后的信用修复留有余地。
破产审判一路狂奔,配套制度必须要跟上。
2012年3月28日,国务院常务会议决定设立温州市金融综合改革试验区。一场府院联动的企业信用修复探索也就此拉开序幕。
温州政府牵头全面走访了2012年至2018年法院裁定重整的全部企业,共计41家,实地查看它们的生产经营情况、信用修复进展、当前主要困难和实际诉求,并逐一建立工作档案,制订信用修复帮扶计划。
在总结大量重整个案经验的基础上,温州中院于2016年推动出台全国第一个解决重整企业信用修复的地方性会议纪要,使得企业重整前所开立的基本户得以顺利撤销且后续可以重新开立,并解决了税务登记证中法定代表人的变更、建筑类等特殊行业的重整企业正常参与招投标等问题。
2019年,温州中院与市税务局、市人行、市银保监分局等有关单位,打造出全方位、立体式的破产重整信用修复体系——
司法实践中,温州中院进一步明确因审判监督或破产程序,人民法院依法裁定对失信被执行人中止执行的,在3个工作日内删除失信信息,有效隔断企业不良信用记录;
税务部门牵头,不断完善重整企业纳税信用修复机制,应企业申请,税务部门可参照新设立企业进行重新评定纳税信用级别,保障重整企业正常经营和后续发展;
各金融机构在法律框架内受偿后的5个工作日内上报有关申请,并于获批后的5个工作日内重新上报信贷记录,将原记录展示为结清状态;
……
2019年12月28日,温州破产法庭成立。这是浙江省首个挂牌设立的破产法庭,也是全国首个设在地级市的破产法庭。成立以来,法庭已帮助46家重整企业成功修复信用。
从“风险先发”到“率先突围”,从谈“破”色变到重新出发,温州法院人勇蹚“深水区”,做好企业重整的下半篇文章,破产审判的法官们觉得这次“动”得值!
如何补齐数字经济的法治短板?
中国(温州)数安港,瓯海区法院数据资源法庭内,一声法槌声响起。
一起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案正在开庭,这是该庭成立以来审理的第一案。
吴某发现一全国知名网商平台有安全漏洞,便招聘多名客服,使用设计好的自动接收程序“撒饵”,引诱用户下载使用其营运的App“网商易点通”,获取客户账号信息,并擅自开通客户的子账号。
倪某等人发现个人信息数据被盗用,向警方报案,吴某东窗事发。法庭经审理查明,吴某等人非法开通该网商平台子账号8498个,以每个100元至200元不等的价格,把1555个子账号及密码卖掉,非法获利22.4万元。
“数字经济时代,个人信息被非法收集、买卖等现象屡屡出现。一些年轻人计算机技术不错,但法律意识淡薄,认为窃取他人数据危害性不大,结果触犯了法律。”该案审判长毛小雨回忆起这起案件时说。
庭后,毛小雨向相关主管部门及该网商平台发送司法建议,建议其提高数据安全意识,定期检查及修补安全漏洞,加强对子账号功能等涉数据领域的安全防护。
收到司法建议后,该网商平台开展了账号风险监测处置,对12.5万个子账号开启被盗保护,处置了2.5万个疑似越权的子账号。
2017年,浙江确立实施数字经济“一号工程”。一声令下,温州着手奋力打造全省数字经济发展新高地。
相比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,在数字经济领域,温州其实没有特别的优势。如何杀出一条自己的路?
温州的选择是,激活创新因子,找到一条差异化赛道——将“数据安全与应用”作为产业链来打造。2022年5月18日,中国(温州)数安港正式开园。
一个“安”字,点出了关键。看似在数据领域不具备优势的温州,就这样找到了弯道超车的支点。中国(温州)数安港管理中心主任陈弦介说:“就像商品一样,在一套安全合规的体系下,数据才能放心交易。”
放心交易的边界在哪里?记者了解到,全国已有多个数据交易中心,但红线不清、场景不明是数据行业的集体焦虑。
另一边,隐私泄露、数据盗用、采集不合规……大量司法实践表明,流量变现、粉丝经济、线上交易引发的纠纷渐呈多发态势。
“新的产业发展到哪里,法律服务与保障就要跟进到哪里。”温州中院院长蒋卫宇认为必须“动”起来,闯一闯这个“无人区”。
中国(温州)数安港甫一成立,全国首个数据资源法庭便在此落户。“数据资源法庭实行刑事、民事、行政‘三合一’归口审理模式。只要是涉及数据资源的案件,都可以在此审理。”数据资源法庭庭长陈伟克向记者介绍。截至目前,法庭已受理案件346件,审结255件。
但数字经济发展过程中各类新事物、新问题层出不穷,亟待司法回应。这块短板要补上,仅靠审判是远远不够的。
联合数安港、检察院举办企业合规研讨会;与在温10所高校签订框架合作协议组建专家智库;召开专业法官会议,综合研判分析企业在数据产品交易行为、数据来源合法性等方面的法律需求;以法律提示或司法建议等形式让企业规避风险……
陈伟克很清楚,大量的工夫要花在坐堂办案之外。
“像是提前在道路上设置了红绿灯、画定了车道线,我们在这里发展数据业务也有了方向感。”作为首批入驻数安港的企业,每日互动的创始人、CEO方毅认为,数据资源法庭是创业者的一颗“定心丸”。
蒋卫宇告诉记者,数据资源法庭精准对接、主动问需,先后出台服务保障中国(温州)数安港建设20条意见等制度,全力构建数据要素全生命周期司法保护体系。“全国首家数据资源法庭是数安港的独特优势,它以优质的司法保障,全力优化法治化营商环境,推动吸引更多头部企业落户温州。”
如今,数据资源法庭刚刚满1岁,法庭二楼的墙上,大事记部分还有不少留白。
“相信数据资源法庭的有益探索,也将为数据资源保护和交易制度探索规则体系,为司法实践提供指导性案例,也为更高层面立法提供实践基础。”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教授郑春燕从揭牌起就很关注法庭的情况,她觉得未来可期。
几乎在每次重大风口,总能领先半个身位。试问,何以是温州?
“面对新问题,不能畏惧,要想着怎么解决!”这是温州的态度。
“碰到绊脚石,就把它变成垫脚石!”这是温州的本事。
敢为天下先,是这块土地赋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特质。改革开放45年间,温州法院人骨子里的基因伴随着时代脉搏一直“动”,为商人解纷,保企业信用,护经济安全,为一个个司法之问、人民之问、时代之问写下答案。
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。
桥头纽扣市场的商户们说说笑笑打了烊;又一家破产重整企业的贷款手续办下来了;数安港的多方动态数据正在安全有序地流转着……
数据显示,截至目前,温州民营企业占比99.5%,132.6万户企业选择在此安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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